拖家帶口（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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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家帶口（十一）
亓淵談不上心滿意足, 他靠近崖邊看得更清楚些，對上將死之人的目光，食指抵在唇邊作了個“噓”的手勢。
少年盡顯運勢在握的樣子, 而崖下正被另一個兇手啃食的殘軀終於明白他要做什麽了, 恐懼的眼神不過須臾就沒了光彩。
亓淵把刀埋在地下, 離這片埋骨之地漸行漸遠，從來時的路回去。
他又聽到了痛吟聲。
剛殺完人的他此時對活人的存在極為敏感, 亓淵在附近繞了一圈, 發現聲音的來源是被先前大客追殺的侍衛, 他沒死成。
看他四肢完好無損卻遍體鱗傷, 想來應該是拼命逃脫的, 亓淵沈思了一下，叫他：“能聽見我說話嗎？”
侍衛迷糊又痛苦地回道：“殿……下。”
亓淵好像沒了方才瘋魔樣, 他用鮮血幹涸的雙手把侍衛撈了回去, 累的時候就換個姿勢背著。
另一個侍衛怕是兇多吉少，現在他的體力帶著侍衛都夠嗆，不可能再去找人自絕活路。
回到山腳下, 一眾等候的宮人瞧見他們的狼狽重傷, 全都傻在原地, 亂了陣腳。
萬慶帝身邊的宦官連滾帶爬地上前, 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他說話都不利索了。
亓淵靜默不語，等他們把侍衛從背上擡下來後，他也陷入了昏迷。
宦官急忙召全了侍衛去追上還在林中游的萬慶帝，其他宮人則七手八腳地把這帶重傷的倆人擡到了太醫院。
事發突然，秋游停止。
收到消息的萬慶帝即刻趕了回來, 問了一圈人都打聽不到八皇子和另一個侍衛的下落，氣急攻心差點背了過去。
有人說依稀聽到大客的叫聲, 猜測他們遭遇了猛獸的攻擊，沒有人反駁。後山有幾片深林的確有兇獸生存，它們也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沒，所以在淺林游動也是可以的，而且深林明令禁止入內，沒人敢去裏面找死。
萬慶帝悲慟萬分，只管讓幾隊侍衛再去找，並且及時救醒太醫院的那倆人，他要問話。
亓淵醒來得比較晚，聽說侍衛早他兩天被萬慶帝帶去審問了，他在太醫院坐了不到一天也被人請了過去。
無非問的是八皇子的下落。
亓淵跪在地上一問三不知，只把遇見大客的事說了出來，“我們四人在林中碰見了大客，它們邊鳴啼邊追上來，馬也受了驚，跑了兩匹……我和八哥只得騎馬逃命，後來我體力不支摔倒在地，醒來後就在這兒了。”他面不改色地摻假半真道。
萬慶帝皺緊眉頭繼續問：“那你手上的刀傷又是怎麽回事？”
亓淵一下哭，一下笑，紅著眼。
萬慶帝臉色悶黑下去，他總不能盼著在一個瘋子嘴裏問出些什麽，自覺生出嫌棄來，對旁守的宮人揮手，“扶十二殿下回太醫院住上幾日，他受驚了。”
少年緩慢起身，受宮人攙扶，在跨出門檻的那一下，又輕輕地笑了。
宮人偷睨他宛若白花一樣的天真笑容，心中嘆氣。
***
尋了幾日無果，貴妃那邊整日以淚洗面，萬慶帝又大發人力去挨著地方搜尋，還叫帶上火把和冷器預防兇獸，碰見的一個不留。
最後，他們在崖底發現了一具光禿禿的殘骸，據衣著和鞋子來看是八皇子的不錯，想自欺欺人都沒辦法欺了。
宮中喪事又一起，夜晚時常聽到哭聲。
萬慶帝將那埋骨之地清理個精光，白日不見了生靈，夜晚的鬼魂倒變得多了起來。
亓淵如鬼魂似的飄蕩在貴妃宮殿的門前，看著靈堂裏的棺槨，總會想起什麽，不禁落下淚來。
旁人一看，都說十二殿下念足兄弟之情。
貴妃見了他，當著眾人的面指著鼻子罵道：“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偏偏是我的明盛！”
她抄起東西砸向亓淵，亓淵也不躲，額頭被砸了個血口，鮮血直流滿張臉。
怎麽說他也是皇子，宮人們見狀立馬上前攔住貴妃，把萬慶帝請來鎮場，安撫貴妃的情緒。
少年對著靈堂看了看，又笑又哭。
***
大家都在祭奠八皇子，貴妃殿內空無一人。
亓淵退出靈堂，慢著腳步從側門闖入，而此刻，他就是這裏的不速之客。
他無神的雙眼細細掃過這裏的繁榮，似有回味之景，也覺得厭惡。
這有嬰孩的咿呀聲。
少年的註意力緩緩定在不遠處的搖籃上，靜了幾秒，他邁步走到搖籃旁邊，目光探了下去，與女嬰的視線對上。
女嬰眼睛水靈的眼睛清澈純明，直勾勾地望著少年，開始蠕動身體，兩只不停亂動的手朝向少年，嘴裏發出的開心的聲音，唇角和眼睛一樣彎彎的，像天上明亮的月光，很好看。
少年楞了片刻，伸出食指慢慢地探，女嬰擺動的雙手很快停了下來，抓住他的手指緊緊不放。
他掙開她的雙手，攤開手掌慢慢覆在她的口鼻上，只要稍微用些力，就可以把她扼殺在搖籃裏。
時間過去大半，少年泣不成聲。
他顫著雙手把女嬰抱了起來，她乖巧不哭的模樣好似是少年的鎮定劑，讓他波動的情緒緩了幾分。
只抱了一會兒，他又把她放了回去，離開了這裏。
當夜，夜深人靜的時分，皇宮像受到了詛咒，那貴妃殿好端端地也起了大火，離奇的是，沒有一個人的呼救，全都死在了裏面，只有遺落在路邊的女嬰活了下來。
***
皇帝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一件又一件的喪事把皇宮鬧得開始跪拜神佛求保佑，無人在意少年瘋子的死活。
不過是用同樣的手段以牙還牙罷了，他亓淵從未說過自己是什麽好人，燒死那家子後，就能做最後想做的事了。
他一身疲憊潛入姐姐的陵墓裏頭，靠著棺槨睡到半夜，然後爬起來把成婚的那套嫁衣給姐姐穿好，描眉抹唇之時，又盯著她臉上腐朽的血疤發呆。
聽聞，南疆那邊有各種奇奇怪怪的蠱，能讓人起死回生，容顏永駐，和他聽過的趕屍人有些相似，不過他覺得趕屍不適合姐姐，還是漂亮最適合她，女孩子都愛美的。
於是世人經常會看到有個精神不是很好的少年馱著一個箱子在街上游走，穿在山路之間，用結巴的語言和村民交流，說是要找會蠱的南疆人。
每逢人問少年從哪兒來，打哪兒去，他都是一個回答，而且順溜不結巴。
“我從洛陽來，要往南疆去。”
另外，他也會固定多問一句，“你會起死回生之術嗎？”
人人聽了都罵他有毛病，有多遠就躲得多遠。
這天，少年不知徒步往南走了多久，箱子裏的水銀也不知有沒有用，一直不敢打開箱子。
他身上破破爛爛，路過的商販都不忍心給他幾個銅板，他道謝完後買了兩個包子，放在箱子上晾了一會兒才下肚，然後繼續趕路。
又有人說，南疆那邊發了暴亂，死了好多會蠱的人，朝廷已經派人去一探究竟。
少年心如死灰，行走在山村的路上，心口愈來愈痛，他跪在地上，再也堅持不住，抽出斷了的匕首在自己身上瘋狂劃著皮肉，流了半身的血，這感覺讓他越來越興奮，最後上了頭，將匕首盡身刺進了自己的胸膛裏。
他躺在地上望著天，發出的笑聲難聽得別人以為是哪家養的鴨子。
就這樣死了也好，他想道。少年用盡最後的力氣靠近箱子，沈沈睡去。
***
亓淵渾身的疼痛難受到想即刻死亡，他悶聲哼痛著，五感和意識漸漸變得清晰。
他聽到一個稚童的聲音：“爺爺，哥哥醒了！快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回道：“活就活了，沒看到爺爺我忙著呢，催命吶？”
亓淵緩緩睜眼，稚童的面龐盡在咫尺，紮著個朝天辮，臉頰是天生褪不去的緋紅，皮膚有些黝黑，牙齒卻白到發光。
他穿得短褂單薄，繡花也是沒見過的古樸養式，胸前掛著個小鈴鐺，看起來非常舊，但聲音意外的清脆好聽。
稚童擠眉弄眼湊到亓淵眼前，幾乎要和他臉貼著臉，等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他意識清醒了些，把耳熟能詳的順口溜說給他聽。
“瘋癲少年穿破爛，帶個箱子求回生。逢人便問二兩話，一問卻又三不知。”
“說的就是你吧？”
亓淵抽了抽嘴角，沒說話，迷糊雙眼默默打量著四周。
稚童將一根醫針刺入他的眉心，道：“你是在找那個箱子嗎？箱子在我爺爺那裏，他在裏間那屋。”
亓淵動了動手指想要下炕，奈何全身無力如同癱瘓了一樣，不受他的控制。
稚童看出了他的緊張，靈動的眼睛悄悄一轉，問：“你那箱子裏頭，放的可是你的妻？”
一提到姐姐，亓淵立馬激動起來，瞪眼過去警告，卻見稚童笑瞇瞇道：“原來哥哥是為心愛之人求怪術啊，我還以為是為滿足自己長生不老的願望呢。天底下還當真有這般癡情人，也算是讓我見著一回了。”
稚童去竈上端來一碗湯，待走近後，亓淵才發現這湯顏色黑中發青，難聞至極，他下意識屏住了口鼻的呼吸。
稚童見到他的嫌棄，還故意把碗端近了些，語氣刻意道：“你不喝，就沒辦法活下去。”
亓淵伸頭又探一眼，覺得碗裏之物太過慘不忍睹，吞咽了下幹澀的喉嚨，道：“萬一、你給、我下毒呢？”
稚童雙手環抱，認真品鑒，沈思道：“嗯，聲音如同老鴨子一樣難聽，說話斷斷續續有口吃，看來嗓子受創嚴重。”
他睜開眼，又盯著亓淵的眼睛看，一本正經，“眼白帶黃生瑕疵，眼神渙散不集中。嗯，多半是個瞎子。”
稚童草草幾句就把亓淵的病癥說了出來，後者心思沈沈，警惕地盯著他。
“哥哥看我做什麽，我和你長得不是一樣？有鼻子有眼的。”
“……”
稚童並沒有強求亓淵把那碗湯喝下去，而是簡單明了地說清其作用，“此湯每日三服，保證哥哥藥到病除。”
看著稚童吊兒郎當坐在竈旁，亓淵越覺得他不可信，強忍身體的不適，硬是一句話都沒說。
稚童有的是法子治他，過去就要把碗端起來，還道：“哥哥要是不喝，那就給裏面那位喝了？”
亓淵剛剛知道稚童的爺爺在裏面，一時沒搭理，可後來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在裏頭，他當場急了，鴨子音受情緒的影響變得淒慘又搞笑。
“給、給我！”
可後面又察覺到不對勁。
亓淵接碗的手頓在半空，冷冷瞪著他。
稚童卻沒有回答他的疑心，反而把怎麽遇見他和救他的經過說了出來。
“哥哥或許該慶幸自己放了自己半身的血，否則我和爺爺也不可能會發現你。”
他對人的血液很敏感，遠遠就聞到了一絲人的新鮮血息，果斷和趕路的爺爺尋著方向來找人。
不找不知道，一找嚇一跳。
他們去到那裏，看見地上躺著個滿身血的少年，已經死了有一陣，而箱子裏隱隱的屍味也沒有瞞住他的鼻子。
打開一看，竟是個穿著嫁衣的年輕女子，呈蜷縮自抱之態長眠，身上已經長了點點屍斑，除了殘留的燒焦味道，還有人為的藥味，帶有毒性，多半是他殺。
稚童先把少年的新鮮屍身擺正，再從葫蘆裏倒出一只奇形怪狀的幹癟蠕蟲，看起來像死蟲一只。
他閉眼垂頭呢喃細語，神奇的事情發生了——蟲體慢慢鼓了起來，撐得皮囊油亮發光，瞬間有了生命力，蠕動爬行進了少年的口鼻裏。
去向何處，唯有蠱主知曉。
兩人靜靜觀望少年慘白失血的神情，半炷香過後，稚童旁邊的老者替少年把脈，細細感受變化。
老者摸攏自己的長胡子，顯然有些不可思議，“沙羅很是滿意這少年的身體，已鉆入他的肺腑，其靜止的脈搏有起勢之向，有救。”
“這樣嗎？”稚童嘆了口氣，“挑了大半年的屍體，總算有它喜歡的了，這趟不算白來。”
言畢，他又感慨：“沙羅啊沙羅，你當真是有點難伺候，要不是流著蠱王的血，我真想把你燉了。”
這話他說了千百回，但每次都是過過嘴癮，沙羅需要什麽，他都會想盡辦法去滿足。
不過前提是不做冤枉事，不害人。
說到蠱王，稚童臉色一沈。
可惜蠱王死得早，不然南疆也不會發生暴亂，他們更不會被迫逃亡，漂泊到千裏他鄉來。
稚童取下胸前的鈴鐺，有音律的搖動，嘴裏同時念詞不斷，來回三次。
少年的身體有了動靜，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雖說肢體有些僵硬，好在能獨立行走，整個人看著就與行屍沒什麽兩樣，確切來講，就是行屍。
稚童讓少年乖乖站在原地，又往箱子裏窺探，神情比方才凝重了些。
老者：“情況如何？”
稚童輕輕搖頭，“死太久了，超出最佳挽救時間，不過倒可以試試那個法子。”
老者臉色微變，“可我們從未試過這法子，萬一不成……”
“死馬當作活馬醫唄。”稚童輕笑，繼續有節奏地搖晃鈴鐺，驅使少年的雙腳前行，又怕沙羅驅動他走太快，拿了根繩子系在腰間。
然後路過的行人就會看到奇怪的一幕：一稚童牽著一傻子少年，外加一個拖著箱子的老人在路上磕磕絆絆地走著。
這還不夠，還有村民在背後嘖嘖稱道：“這娃兒也忒懂事，拖家帶口的，上有老下有也大，不容易啊。”
稚童挺胸哼哼自豪著，手裏的長棍時不時地指點少年行走，少年一走偏，他就用長棍輕輕拍打。
來回幾次都這樣，稚童神色有些不耐，悶聲哼了幾句聽不懂的語言，最後道：“沙羅，別亂帶人走。”
似是感到他真的生氣了，鉆在少年體內的蠱蟲當真沒有再帶人亂走，老老實實地順著大道前行，就這麽來到了他們暫住的屋子，雖然簡陋偏僻，但總比沒得住的好。
當然，稚童才不會把沙羅鉆入他體內的事說出來，事情真假摻半地把少年忽悠過去。
亓淵對忽悠人的事很在行，聽完稚童的忽悠話也沒什麽反應，對著一碗青黑的湯發呆半晌，然後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稚童上前把空碗接了回來，露出潔白牙齒，“騙你的，你喝完就輪到她了。”
亓淵當場要嘔，顫巍巍掙紮，罵道：“卑……鄙。”
“原來我在哥哥心中竟到了卑鄙的程度，真叫我心痛。”
稚童面露苦色，搖頭嘆氣，“那我再卑鄙一點，反正鍋裏還有，我多給嫂嫂盛一碗咯？”
亓淵咬牙切齒，拖著身體朝他爬過去，而他剛醒來還非常的虛弱，一下地就摔在了地上。
稚童退開一步，“幹什麽，這就對恩人行大禮了？哥哥好生熱情，阿奴有些害怕呢。”
他那表情，哪裏有怕！
亓淵在地上一氣不起，然而身體卻不受控制，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乖乖坐回了炕上。
他臉色一青，越發認為那碗臭湯有詭計。
稚童臉色驚變，果斷掏出一張符紙貼在亓淵的腦門上，心道差點壞了，忘記沙羅還在他的體內，不能讓他發現它的存在。
“你別白費力氣啊，這是我家傳的定身符，你掙不開的。”
他騙了少年，其實這是定蠱符，專門治不聽話的蠱蟲。
但因為沙羅與少年共用一體，所以沙羅被定住的同時，少年也不能動作。就這樣，亓淵乖乖在炕上坐著，眼睜睜看稚童重新盛了一碗臭湯進裏間去了。
亓淵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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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淵談不上心滿意足, 他靠近崖邊看得更清楚些，對上將死之人的目光，食指抵在唇邊作了個“噓”的手勢。
少年盡顯運勢在握的樣子, 而崖下正被另一個兇手啃食的殘軀終於明白他要做什麽了, 恐懼的眼神不過須臾就沒了光彩。
亓淵把刀埋在地下, 離這片埋骨之地漸行漸遠，從來時的路回去。
他又聽到了痛吟聲。
剛殺完人的他此時對活人的存在極為敏感, 亓淵在附近繞了一圈, 發現聲音的來源是被先前大客追殺的侍衛, 他沒死成。
看他四肢完好無損卻遍體鱗傷, 想來應該是拼命逃脫的, 亓淵沈思了一下，叫他：“能聽見我說話嗎？”
侍衛迷糊又痛苦地回道：“殿……下。”
亓淵好像沒了方才瘋魔樣, 他用鮮血幹涸的雙手把侍衛撈了回去, 累的時候就換個姿勢背著。
另一個侍衛怕是兇多吉少，現在他的體力帶著侍衛都夠嗆，不可能再去找人自絕活路。
回到山腳下, 一眾等候的宮人瞧見他們的狼狽重傷, 全都傻在原地, 亂了陣腳。
萬慶帝身邊的宦官連滾帶爬地上前, 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他說話都不利索了。
亓淵靜默不語，等他們把侍衛從背上擡下來後，他也陷入了昏迷。
宦官急忙召全了侍衛去追上還在林中游的萬慶帝，其他宮人則七手八腳地把這帶重傷的倆人擡到了太醫院。
事發突然，秋游停止。
收到消息的萬慶帝即刻趕了回來, 問了一圈人都打聽不到八皇子和另一個侍衛的下落，氣急攻心差點背了過去。
有人說依稀聽到大客的叫聲, 猜測他們遭遇了猛獸的攻擊，沒有人反駁。後山有幾片深林的確有兇獸生存，它們也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沒，所以在淺林游動也是可以的，而且深林明令禁止入內，沒人敢去裏面找死。
萬慶帝悲慟萬分，只管讓幾隊侍衛再去找，並且及時救醒太醫院的那倆人，他要問話。
亓淵醒來得比較晚，聽說侍衛早他兩天被萬慶帝帶去審問了，他在太醫院坐了不到一天也被人請了過去。
無非問的是八皇子的下落。
亓淵跪在地上一問三不知，只把遇見大客的事說了出來，“我們四人在林中碰見了大客，它們邊鳴啼邊追上來，馬也受了驚，跑了兩匹……我和八哥只得騎馬逃命，後來我體力不支摔倒在地，醒來後就在這兒了。”他面不改色地摻假半真道。
萬慶帝皺緊眉頭繼續問：“那你手上的刀傷又是怎麽回事？”
亓淵一下哭，一下笑，紅著眼。
萬慶帝臉色悶黑下去，他總不能盼著在一個瘋子嘴裏問出些什麽，自覺生出嫌棄來，對旁守的宮人揮手，“扶十二殿下回太醫院住上幾日，他受驚了。”
少年緩慢起身，受宮人攙扶，在跨出門檻的那一下，又輕輕地笑了。
宮人偷睨他宛若白花一樣的天真笑容，心中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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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了幾日無果，貴妃那邊整日以淚洗面，萬慶帝又大發人力去挨著地方搜尋，還叫帶上火把和冷器預防兇獸，碰見的一個不留。
最後，他們在崖底發現了一具光禿禿的殘骸，據衣著和鞋子來看是八皇子的不錯，想自欺欺人都沒辦法欺了。
宮中喪事又一起，夜晚時常聽到哭聲。
萬慶帝將那埋骨之地清理個精光，白日不見了生靈，夜晚的鬼魂倒變得多了起來。
亓淵如鬼魂似的飄蕩在貴妃宮殿的門前，看著靈堂裏的棺槨，總會想起什麽，不禁落下淚來。
旁人一看，都說十二殿下念足兄弟之情。
貴妃見了他，當著眾人的面指著鼻子罵道：“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偏偏是我的明盛！”
她抄起東西砸向亓淵，亓淵也不躲，額頭被砸了個血口，鮮血直流滿張臉。
怎麽說他也是皇子，宮人們見狀立馬上前攔住貴妃，把萬慶帝請來鎮場，安撫貴妃的情緒。
少年對著靈堂看了看，又笑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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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祭奠八皇子，貴妃殿內空無一人。
亓淵退出靈堂，慢著腳步從側門闖入，而此刻，他就是這裏的不速之客。
他無神的雙眼細細掃過這裏的繁榮，似有回味之景，也覺得厭惡。
這有嬰孩的咿呀聲。
少年的註意力緩緩定在不遠處的搖籃上，靜了幾秒，他邁步走到搖籃旁邊，目光探了下去，與女嬰的視線對上。
女嬰眼睛水靈的眼睛清澈純明，直勾勾地望著少年，開始蠕動身體，兩只不停亂動的手朝向少年，嘴裏發出的開心的聲音，唇角和眼睛一樣彎彎的，像天上明亮的月光，很好看。
少年楞了片刻，伸出食指慢慢地探，女嬰擺動的雙手很快停了下來，抓住他的手指緊緊不放。
他掙開她的雙手，攤開手掌慢慢覆在她的口鼻上，只要稍微用些力，就可以把她扼殺在搖籃裏。
時間過去大半，少年泣不成聲。
他顫著雙手把女嬰抱了起來，她乖巧不哭的模樣好似是少年的鎮定劑，讓他波動的情緒緩了幾分。
只抱了一會兒，他又把她放了回去，離開了這裏。
當夜，夜深人靜的時分，皇宮像受到了詛咒，那貴妃殿好端端地也起了大火，離奇的是，沒有一個人的呼救，全都死在了裏面，只有遺落在路邊的女嬰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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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一件又一件的喪事把皇宮鬧得開始跪拜神佛求保佑，無人在意少年瘋子的死活。
不過是用同樣的手段以牙還牙罷了，他亓淵從未說過自己是什麽好人，燒死那家子後，就能做最後想做的事了。
他一身疲憊潛入姐姐的陵墓裏頭，靠著棺槨睡到半夜，然後爬起來把成婚的那套嫁衣給姐姐穿好，描眉抹唇之時，又盯著她臉上腐朽的血疤發呆。
聽聞，南疆那邊有各種奇奇怪怪的蠱，能讓人起死回生，容顏永駐，和他聽過的趕屍人有些相似，不過他覺得趕屍不適合姐姐，還是漂亮最適合她，女孩子都愛美的。
於是世人經常會看到有個精神不是很好的少年馱著一個箱子在街上游走，穿在山路之間，用結巴的語言和村民交流，說是要找會蠱的南疆人。
每逢人問少年從哪兒來，打哪兒去，他都是一個回答，而且順溜不結巴。
“我從洛陽來，要往南疆去。”
另外，他也會固定多問一句，“你會起死回生之術嗎？”
人人聽了都罵他有毛病，有多遠就躲得多遠。
這天，少年不知徒步往南走了多久，箱子裏的水銀也不知有沒有用，一直不敢打開箱子。
他身上破破爛爛，路過的商販都不忍心給他幾個銅板，他道謝完後買了兩個包子，放在箱子上晾了一會兒才下肚，然後繼續趕路。
又有人說，南疆那邊發了暴亂，死了好多會蠱的人，朝廷已經派人去一探究竟。
少年心如死灰，行走在山村的路上，心口愈來愈痛，他跪在地上，再也堅持不住，抽出斷了的匕首在自己身上瘋狂劃著皮肉，流了半身的血，這感覺讓他越來越興奮，最後上了頭，將匕首盡身刺進了自己的胸膛裏。
他躺在地上望著天，發出的笑聲難聽得別人以為是哪家養的鴨子。
就這樣死了也好，他想道。少年用盡最後的力氣靠近箱子，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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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淵渾身的疼痛難受到想即刻死亡，他悶聲哼痛著，五感和意識漸漸變得清晰。
他聽到一個稚童的聲音：“爺爺，哥哥醒了！快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回道：“活就活了，沒看到爺爺我忙著呢，催命吶？”
亓淵緩緩睜眼，稚童的面龐盡在咫尺，紮著個朝天辮，臉頰是天生褪不去的緋紅，皮膚有些黝黑，牙齒卻白到發光。
他穿得短褂單薄，繡花也是沒見過的古樸養式，胸前掛著個小鈴鐺，看起來非常舊，但聲音意外的清脆好聽。
稚童擠眉弄眼湊到亓淵眼前，幾乎要和他臉貼著臉，等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他意識清醒了些，把耳熟能詳的順口溜說給他聽。
“瘋癲少年穿破爛，帶個箱子求回生。逢人便問二兩話，一問卻又三不知。”
“說的就是你吧？”
亓淵抽了抽嘴角，沒說話，迷糊雙眼默默打量著四周。
稚童將一根醫針刺入他的眉心，道：“你是在找那個箱子嗎？箱子在我爺爺那裏，他在裏間那屋。”
亓淵動了動手指想要下炕，奈何全身無力如同癱瘓了一樣，不受他的控制。
稚童看出了他的緊張，靈動的眼睛悄悄一轉，問：“你那箱子裏頭，放的可是你的妻？”
一提到姐姐，亓淵立馬激動起來，瞪眼過去警告，卻見稚童笑瞇瞇道：“原來哥哥是為心愛之人求怪術啊，我還以為是為滿足自己長生不老的願望呢。天底下還當真有這般癡情人，也算是讓我見著一回了。”
稚童去竈上端來一碗湯，待走近後，亓淵才發現這湯顏色黑中發青，難聞至極，他下意識屏住了口鼻的呼吸。
稚童見到他的嫌棄，還故意把碗端近了些，語氣刻意道：“你不喝，就沒辦法活下去。”
亓淵伸頭又探一眼，覺得碗裏之物太過慘不忍睹，吞咽了下幹澀的喉嚨，道：“萬一、你給、我下毒呢？”
稚童雙手環抱，認真品鑒，沈思道：“嗯，聲音如同老鴨子一樣難聽，說話斷斷續續有口吃，看來嗓子受創嚴重。”
他睜開眼，又盯著亓淵的眼睛看，一本正經，“眼白帶黃生瑕疵，眼神渙散不集中。嗯，多半是個瞎子。”
稚童草草幾句就把亓淵的病癥說了出來，後者心思沈沈，警惕地盯著他。
“哥哥看我做什麽，我和你長得不是一樣？有鼻子有眼的。”
“……”
稚童並沒有強求亓淵把那碗湯喝下去，而是簡單明了地說清其作用，“此湯每日三服，保證哥哥藥到病除。”
看著稚童吊兒郎當坐在竈旁，亓淵越覺得他不可信，強忍身體的不適，硬是一句話都沒說。
稚童有的是法子治他，過去就要把碗端起來，還道：“哥哥要是不喝，那就給裏面那位喝了？”
亓淵剛剛知道稚童的爺爺在裏面，一時沒搭理，可後來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在裏頭，他當場急了，鴨子音受情緒的影響變得淒慘又搞笑。
“給、給我！”
可後面又察覺到不對勁。
亓淵接碗的手頓在半空，冷冷瞪著他。
稚童卻沒有回答他的疑心，反而把怎麽遇見他和救他的經過說了出來。
“哥哥或許該慶幸自己放了自己半身的血，否則我和爺爺也不可能會發現你。”
他對人的血液很敏感，遠遠就聞到了一絲人的新鮮血息，果斷和趕路的爺爺尋著方向來找人。
不找不知道，一找嚇一跳。
他們去到那裏，看見地上躺著個滿身血的少年，已經死了有一陣，而箱子裏隱隱的屍味也沒有瞞住他的鼻子。
打開一看，竟是個穿著嫁衣的年輕女子，呈蜷縮自抱之態長眠，身上已經長了點點屍斑，除了殘留的燒焦味道，還有人為的藥味，帶有毒性，多半是他殺。
稚童先把少年的新鮮屍身擺正，再從葫蘆裏倒出一只奇形怪狀的幹癟蠕蟲，看起來像死蟲一只。
他閉眼垂頭呢喃細語，神奇的事情發生了——蟲體慢慢鼓了起來，撐得皮囊油亮發光，瞬間有了生命力，蠕動爬行進了少年的口鼻裏。
去向何處，唯有蠱主知曉。
兩人靜靜觀望少年慘白失血的神情，半炷香過後，稚童旁邊的老者替少年把脈，細細感受變化。
老者摸攏自己的長胡子，顯然有些不可思議，“沙羅很是滿意這少年的身體，已鉆入他的肺腑，其靜止的脈搏有起勢之向，有救。”
“這樣嗎？”稚童嘆了口氣，“挑了大半年的屍體，總算有它喜歡的了，這趟不算白來。”
言畢，他又感慨：“沙羅啊沙羅，你當真是有點難伺候，要不是流著蠱王的血，我真想把你燉了。”
這話他說了千百回，但每次都是過過嘴癮，沙羅需要什麽，他都會想盡辦法去滿足。
不過前提是不做冤枉事，不害人。
說到蠱王，稚童臉色一沈。
可惜蠱王死得早，不然南疆也不會發生暴亂，他們更不會被迫逃亡，漂泊到千裏他鄉來。
稚童取下胸前的鈴鐺，有音律的搖動，嘴裏同時念詞不斷，來回三次。
少年的身體有了動靜，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雖說肢體有些僵硬，好在能獨立行走，整個人看著就與行屍沒什麽兩樣，確切來講，就是行屍。
稚童讓少年乖乖站在原地，又往箱子裏窺探，神情比方才凝重了些。
老者：“情況如何？”
稚童輕輕搖頭，“死太久了，超出最佳挽救時間，不過倒可以試試那個法子。”
老者臉色微變，“可我們從未試過這法子，萬一不成……”
“死馬當作活馬醫唄。”稚童輕笑，繼續有節奏地搖晃鈴鐺，驅使少年的雙腳前行，又怕沙羅驅動他走太快，拿了根繩子系在腰間。
然後路過的行人就會看到奇怪的一幕：一稚童牽著一傻子少年，外加一個拖著箱子的老人在路上磕磕絆絆地走著。
這還不夠，還有村民在背後嘖嘖稱道：“這娃兒也忒懂事，拖家帶口的，上有老下有也大，不容易啊。”
稚童挺胸哼哼自豪著，手裏的長棍時不時地指點少年行走，少年一走偏，他就用長棍輕輕拍打。
來回幾次都這樣，稚童神色有些不耐，悶聲哼了幾句聽不懂的語言，最後道：“沙羅，別亂帶人走。”
似是感到他真的生氣了，鉆在少年體內的蠱蟲當真沒有再帶人亂走，老老實實地順著大道前行，就這麽來到了他們暫住的屋子，雖然簡陋偏僻，但總比沒得住的好。
當然，稚童才不會把沙羅鉆入他體內的事說出來，事情真假摻半地把少年忽悠過去。
亓淵對忽悠人的事很在行，聽完稚童的忽悠話也沒什麽反應，對著一碗青黑的湯發呆半晌，然後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稚童上前把空碗接了回來，露出潔白牙齒，“騙你的，你喝完就輪到她了。”
亓淵當場要嘔，顫巍巍掙紮，罵道：“卑……鄙。”
“原來我在哥哥心中竟到了卑鄙的程度，真叫我心痛。”
稚童面露苦色，搖頭嘆氣，“那我再卑鄙一點，反正鍋裏還有，我多給嫂嫂盛一碗咯？”
亓淵咬牙切齒，拖著身體朝他爬過去，而他剛醒來還非常的虛弱，一下地就摔在了地上。
稚童退開一步，“幹什麽，這就對恩人行大禮了？哥哥好生熱情，阿奴有些害怕呢。”
他那表情，哪裏有怕！
亓淵在地上一氣不起，然而身體卻不受控制，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乖乖坐回了炕上。
他臉色一青，越發認為那碗臭湯有詭計。
稚童臉色驚變，果斷掏出一張符紙貼在亓淵的腦門上，心道差點壞了，忘記沙羅還在他的體內，不能讓他發現它的存在。
“你別白費力氣啊，這是我家傳的定身符，你掙不開的。”
他騙了少年，其實這是定蠱符，專門治不聽話的蠱蟲。
但因為沙羅與少年共用一體，所以沙羅被定住的同時，少年也不能動作。就這樣，亓淵乖乖在炕上坐著，眼睜睜看稚童重新盛了一碗臭湯進裏間去了。
亓淵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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